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哲学的历史(二)

作者:张再林

我们看到,也正是从这一全新的“知识论”的取向出发,才使朱子义无反顾地发起了对中国古老的“反求诸身”传统的反击。故当杨时拾孟子余唾主张所谓的“反身而诚”时,不料却遭到朱子的当头棒喝,其谓“万物之理须你逐一去看,理会过方可。如何会反身而诚了,天下万物之理便自然备于我成个什么”(《朱子语类》卷六十二)。同时,也正是从这一全新的“知识论”的取向出发,才使朱子一反中国古人一贯重视躬行的主张,而把所谓的“知先行后”视为当然之则。故朱子提出“夫泛论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中以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答吴晦叔》,《文集》卷四二),提出“先知得,方行得。所以《大学》先说致知”(《语类》卷一四),以及提出“既知则自然行得,不待勉强,却是知字上重”(《语类》卷一八)。在这里,由于坚持伦理行为的“应当”取决于思维认识上的“必然”,这使朱子的思想既与先秦古人“以履训札”、“以行训德”的思想相去甚远,又与古希腊哲学家“美德即知识”、“恶行即无知”的思想不期而然地几乎如出一辙。

就其所处的历史境遇而言,朱子学说当有其无可厚非和不容低估的时代意义。这种时代意义即,在秦汉以降延续千年的“上尊下卑”、“士贱君肆”的中国历史长河中,朱子学说的推出,标识着士的理性意识的崛起,以及士以之为己任、以之为托庇的“道统”之于“君统”、“政统”的分离和独立。 

以朱子为代表宋儒的历史地位乃在于,其经由沙门援佛于儒地从“身”走向“心”,从“外王”走向“内圣”,把孔子所罕言而《孟》、《庸》所独揭的“性与天道”大力发明,并以这一新辟的“谈辩境域”为依凭而为自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话语身份,以与曾经不可一世无可匹敌的王权话语相抗衡。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历史中惟有在宋代人文知识分子即“士”的社会地位才得以真正提升,不仅宋代独开“不杀士大夫”之文治新风,而且宋代皇帝和朝廷“焚香札进士”,其对士的尊崇和礼遇前越汉唐而后逾明清。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历史中唯有在宋代“以道学自负”的“士”的自我意识才得以空前觉醒,其不仅以公共领域的“天下”而非一己之隅的“家邦”为寄身之所,其不仅振聋发聩地发出了君臣“迭为宾主”,君臣“同治天下”的历史呼声,而且像朱子那样一反中国古代“君子不党”的传统,主张“君子”不但应该有“党”,而且“惟恐其党之不众”,自觉组建以书院、学社为其形式的“精神共同体”、“思想的共同体”,以其同声相应、伟节相望令整个世风为之一振。而这种“政党意识”初萌于洛阳与汴梁之间的对峙,在朱熹的时代随朱学朱党被朝廷宣判为“伪学”和“逆党”而被推向极致。故在朱子的时代,此哲学家已非彼哲学家,该时代的哲学家的人生使命并非“明哲保身”,并非“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地与时进退,而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地“以天下为己任”,以及知其不可而为之地“与道进退”。“经济夙所尚,隐沦非素期”,从朱子这一自述诗中,我们读出的不正是不仅有那种“义难阿世非忘世”的悲慨和无奈,还有那种在西方近代启蒙主义思想家身上所看到的“在一切社会事务中运用理性”的救世之襟怀吗? 

与康德的那种完全出自古希腊传统的“理性”不同,宋儒的“理性”由于与中国古代先秦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其性质具有双重性,即该“理性”既为源自异域哲学的“心识”的“理性”,又从本土哲学脱胎而出而打上了鲜明的“身体”的烙印,从而使该“理性”不可避免地具有身心兼有的特征。故我们看到,一方面,宋儒强调“理在气先”,另一方面其又主张“理在气中”;一方面,宋儒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另一方面其又主张“人欲中自有天理”;一方面宋儒强调“知先行后”,另一方面其又主张“知行相须”。因此,正如在宋代沙门业已开始士大夫化,佛学业已开始儒学化一样,从中生成的“理学”其佛学原教旨意谓也业已大为褪色。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把宋儒的理学定位为一种心身尚未完全脱节的所谓的“准形而上学”,其性质恰恰与“君法”时时托身于、反哺于“家法”这一当时的中国社会形态若合符节。故为朱子集其大成的理学体系,乃是一兼容了心识视域与身体视域的“心统性情”,“心本身末”的矛盾混合体,而正是为了解决这一混合体中“心”与“身”之间的内在矛盾,导致了宋儒向中国古老身体哲学中所固有的现象学一元论思想的乞援和求助,此即为朱子畅发的“体用一源,体虽无迹,中亦有用。显微无间者,显中便具微。未有天地,万物已具,此是体中有用;天地既立,此理已存,此是显中有微”(《语类》卷六十七)这一“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学说的推出。 

朱子的理学体系乃是一以“知性”为其主导取向的体系,一方面,该“知性”不仅意味着在认识论上我们实际上无力克服一种康德式的析心与物为二、物为“自在之物”而非“为我之物”的困难,王阳明“格竹子”的身心俱疲的失败,以及其谓:“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传习录下》)都为我们表明了这一点;另一方面,这同时也意味着在宇宙论上该“知性”最终也难以解决心识本体与世界现象之间的对立和两元,尽管朱子看似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相信二者原本是“体用一源”和“显微无间”的。因此,对于王阳明来说,为了把理学推向前进,为了建立一种更为圆融的理学体系,对朱子学说中所坚执的知性主义的批判就势所难免。这种批判要求我们对妄而不真的“知性”意识从事一种现象学式的还原,即从知性主义的“驰物外求”走向现象学的“切己自反”,从理学的“外在超验”走向后理学的“内在超验”,从而不是朱子的客体主义的外源性的“天理”,而是陆子的主体主义的内源性的“此心”就不可避免地成为王阳明哲学的真正的阿基米德点。 

故朱学与王学虽同为心识哲学,但二者的区别却不啻宵壤之间。这种区别并非一为“客观唯心主义”,一为“主观唯心主义”,而是体现为,如果说前者是一种“即物穷理”的前反思的心识哲学的话,那么后者则为一种“反身而诚”的业已反思的心识哲学。就此而言,王学与其说是贝克莱的同僚,不如说与禅宗的“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般若品》第二,《六祖法宝坛经》)若合符节,乃可被视为一种中国式的“意识现象学”的学说。惟有将王学定位于一种中国式的“意识现象学”,我们才能理解何以王学别有深意地以“致知格物”的“致良知”取代朱学的“格物致知”,因为一如王阳明“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传习录》)一语所说,王氏的“致知格物”实际上并非是格理学的那种外在之物,而是格心中之物,即去除心的种种蔽障,以使心由外在性知觉意识回归到内在性纯粹自我意识这一“现象学还原”的过程。惟有将王学定位于一种中国式的“意识现象学”,我们才能理解何以王学从容自如地步出了朱学析心物为二的困境,“心外无物”地使心与物“妙合而凝”,因为一如王阳明“意之所在便是物”,“有是意,便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传习录·答顾东桥书》)一语所云,在王阳明的良知领域,物并非是知觉意义上的自在之物,而是现象学意义上的意向之物,从而我们既不能“外吾心而求物理”,又不可“遗物理而求吾心”,二者实为间不容发的“意向连续统”。同时,也惟有将王学定位于一种中国式的“意识现象学”,我们才能理解何以王学一反朱学“知先行后”之传统,而使“知行合一”成为其学说中的不易之论,因为一如王阳明“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传习录》)一语所示,一种致其良知的“知行本体”,意味着伦理行为的价值取舍与认识行为的事实取舍实际上绾合为一,意味着我们可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人并自然知恻隐”(《传习录上》)而不假认知地实现伦理践履,而这一切最终宣告了在推出一种胡塞尔式的现象学的本体论的同时,一种舍勒式的直觉主义的伦理学在王阳明哲学中的真正确立。 



总之,由于通过“切己自反”这一现象学还原而使理学回归于一种更为直接的经验领域,这使王学不仅有力地克服了理学体系中诸种二律背反,而且还因之臻至“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上即下”(《明儒学案·师说》)这样一种“无之不一”的领域。这种“无之不一”的“一”,已不是朱子所谓的“理一分殊”的“理一”,而是“万化根源总在心”的“心一”,中国哲学的“内圣”思想由此而被王学推向了其极致。显而易见,这种近乎极致的“内圣”思想的出现,既是中国哲学史思想逻辑发展之必然,又逻辑与历史一致地与王阳明学说所处时代的特定的历史语境有关。这种特定的历史语境即:“秦汉的帝国是统一的,只勉强可以说是集权的。……明清的皇帝,才是专制主义了,绝对皇权了。”正是专制皇权在明季的空前的加强,使知识分子通往“外王”之途彻底壅蔽昧没,使知识分子在身行之道已无隙可觅之际只能转而乞援于“人心之一线”。这同时也说明,由于“心”与“身”、“内圣”与“外王”的严重脱节,在王阳明的心学里,早在宋儒身上就体现出的那种“如壁上行”的理想主义色彩更为明显,其更加不合中行不合时宜而以狂狷之姿出现,以至于被目为不无异端之“狂禅”。更有甚者,一些人从“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一士风出发,竟然将明亡之难溯源于王阳明心学所谓的“明心见性之空言”。 

无论这些看法如何失之偏颇,它都指向这样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即在中国哲学史上,王学的出现标志着一种身体退隐和与之相偕的心识觉醒这一历史发展之极端。

(三)明清哲学:身体的回归 

汤用彤说:“大凡世界圣教演进,如至于繁琐失真,则常生复古之要求。耶稣新教,侣言反求《圣经》(return to the bible)。佛教经量部称以庆喜(阿难)为师。均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而重寻求其最初之根据也。”这一思想的回归的逻辑对于中国哲学史来说尤为凸显。这不仅是由于“笔头去取千万端,后世遭它恣意瞒”,中国哲学的原典经由后人的不断的解读而日益真伪难辨,而且更由于中国哲学史作为身体的生命史而非思想的演进史,其流与源之间存在着一种更为有机的张力而始终首尾相衔。故中国哲人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复古之梦,中国哲学史中其今与古、现代与传统之间是那样如影随形般地难舍难分。这意味着在中国哲学史上思想的每一次大的突飞猛进,其结果必然是重新向历史的原点的回归。这一点在中国的明清之际表现得尤为明显,也就是说,明清哲学乃中国哲学史上心识哲学发展的物极必反,其代表了新时期再次复兴先秦身体哲学的历史运动。梁启超在谈及明末以来的思想史时所谓“道学的反动时期”、所谓“中国文艺复兴”云云,当对此有照明作用。 

而追溯这种身体复兴运动的思想轨迹,就不能不使我们再次回到王阳明。王阳明的哲学实际上是这样一种极其矛盾的复合体,以至于一方面其代表了宋明心识哲学的进一步的深化,并把这种心识哲学推向了极致;另一方面,其“切己自返”的思想路线不仅为一种通向“此心”、“本心”的哲学敞开了大门,同时必然也为一种更为彻底的直抵“此身”、“本身”的哲学提供了契机,因为“亲己之切,无重于身”,惟有“身”而非“心”才是真正的“当下”和“自己”,才是经过现象学还原的真正的“此在”本身。故在王学中,其超越一切的“心”其实并不外于血肉形躯的“身”,其对“心者身之主宰”(《传习录下》)的强调并不妨碍其同时明确提出“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同上)这一身心不二的理论。因此,我们看到,也正是从这种身心不二的理论出发,才使王阳明既强调“良知”的“心知”,又强调“致良知”的“身行”,既反对“不能精察明觉”的“冥行”,又反对“不能真切笃实”的“妄想”。同时,也正是从这种身心不二的理论出发,才使王阳明比先前宋明诸儒更多注重“事上磨炼”的功夫,并对之身体力行而使自己的人生更多地体现为一场“行动的人生”而非“静思的人生”。故王阳明的哲学无疑具有鲜明的双重性格,其既是宋明心识哲学的集大成者,又创榛辟莽地开出了后来的身体哲学之先河。就此而言,王阳明与其说是中国的费希特不如说是中国的胡塞尔:其像胡塞尔一样,既是哲学史上所谓的“最后的先验唯心主义者”,又同时为哲学史上率先向经验的生活世界的回归的先知先觉。 

“若能握其要,何必窥陈编”。泰州学派的为学之要,乃是作为心学的切己路线的继续,其并非是从历史的故籍中求学问道,而是诚如王阳明“学者能时时当下,即是善学”(《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五》)所说,从我之“直下承当”的所谓“当下”人手提纲挈要。故罗汝芳谓“当下即是工夫”(《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杨起元谓“当下者,学之捷法”(同上),周汝登谓“当下自身受用得着,便是有下落”(《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五》)。然而,其名虽同,其指却异,此“当下”已不同于彼“当下”:其间不容不有辨的是,如果说王阳明所谓的“当下”是我之“心”的“当下”的话,那么作为王学弟子泰州学派诸儒的“当下”则移形换步为我之“身”的“当下”。因此,这一不同的“当下”观表明,同为“切己之学”,泰州学派所切入的“己”,已不是“心”之“己”而是“身”之“己”;同为“切己自反”,泰州学派所诉诸的“反”,已不是“反思”之“反”而是“反身”之“反”。这样,随着泰州学派之于我之“当下”的重新解读,沉睡了千年业已退隐的中国古代的此在之身又一次重新朗现在明儒的视域,“身在是而学即在是”(《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不是“明道见心”而是“明哲保身”成为泰州学派的中心主题。 

也许,在先秦后的中国哲学中没有任何人像泰州学派那样,使身体的哲学意义得以如此明确的揭橥和提撕。这一点除了可见之于王艮所先发其覆的《明哲保身论》外,还可见之于王艮和其他泰州学派学者的众多论述中。所谓“诚明之至,无物不复,反求诸身,把柄在手”(《语录上》),所谓“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同上),所谓“身与道原是一件。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同上),所谓“都道苍苍者是天,岂知天只在身边”(《咏天下江山一览增友》),所谓“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所谓“大人通天下为一身”(同上),如此等等无一不为之于身道的推明。对于泰州学派来说,正如王艮“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明哲保身论》)这一观点所表明的那样,这种本已的身体既是宇宙万化之源,同时亦为社会人伦之本。而这种对伦理学的身体性的肯定必然导致对伦理学的生理意义的肯定,从而使伦理与生理融为一体,并最终意味着理学中伦理唯心主义、伦理超验主义的行将寿终正寝。故不仅“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这一王阳明的思想被奉为正统,而且在泰州学派中所谓“是制欲,非体仁也”(《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所谓“只是率性而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所谓“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适,性也”(《何心隐集》,第40页),所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王艮《语录上》),所谓“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王艮《乐学歌》)等等观点业已解缆放船地纷纷推出,使泰州学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黄宗羲语)。于是,随着有别于心识伦理的这种“生命伦理”的推出,在泰州学派中,其不仅提出“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得出来”(《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也即从大易之生生中追寻伦理的源头,而且最终将万物的“化生”落实到人物的“形生”,长期被理学家所忽视的“民生”问题由此而得以高度的肯定,而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推出即为其明证。故泰州学派的出现,标志着长期占统治地位并留连于玄虚光景的“心性之学”的行将衰敝,和一种以经世致用为宗旨的“实学”思潮在明清之际业已初现端倪。

人们看到,这种从“心”向“身”的“实学”转向,随着明亡这一“天崩地析”的时代到来而陡然崛起,并呈万牛莫挽之势。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三大巨儒的学说的横空出世即为其显征。他们在从“心”走向“身”的同时,从宋明理学的“内圣”走向中国传统的“外王”,从思想的批判走向现实政治的批判,复兴“修己治人之实学”和重建更为合理的政治制度成为其不约而同的共同纲领。而无论是黄宗羲之于古之“原君”、“原法”的推崇,还是顾炎武之于“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分以及王夫之之于“虚君共和”理念的发明都无不表明了这一深衷。然而,在这一身体哲学转向之中,真正使古之身学光而大之并集其大成的则非王夫之而莫属。 

在其《尚书引义》一书中,王夫之以史为鉴,从独夫殷纣“罔顾天显民祗”而最终导致其上帝不保、天命殛之这一沉痛的历史教训中,为我们别有深意地独揭“天显”这一古老概念的极其深刻的哲学奥义,而把“天有显道”视为其哲学立论的真正理论基石。按王夫之的理解,所谓“天有显道”,即“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尚书引义·泰誓中》),也就是说,宇宙最根本、最绝对的“天之道”即“显之道”,也即不假人为、自然而然地经由视听所显现的有形世界之道。故“天有显道”乃对终极性的“天”给予一种“现象学还原”之道,并经此还原而使“天”从“形上之天”回归于“形下之天”之道。同时,对于王夫之来说,也正是经此“现象学还原”,使道最终与视听之具体的“身”而不是思维之抽象的“心”得以内在勾连,从而使道不再拘泥为所谓宋明之儒的“心性之道”而回归于汤武的“身之之道”,此即“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尚书引义·洪范三》)这一论点的推出,而该论点最终可醍醐灌顶般地一言以蔽之为一句话,即:“即身而道在。”(《同上》) 

我们看到,在王夫之的学说里,也正是基于这种作为“天显”的“身”,为理学所高标特立的“心”和“性”业已失去了其自在的独立性,形上之“心”、“性”惟有通过形下之“身”才能得以真正体现和发明。故王夫之谓“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之心也”(《尚书引义·仲虺之诰》),谓“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非别有独露之灵光”(《尚书引义·洪范三》),谓“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同上》)。进而,也正是基于这一极为自觉的“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的思想,王夫之对先前种种“一切唯心”、“万法唯识”的唯心主义和超验主义发起了入室操戈、空前彻底的批判。其不仅力辟佛老的“断声见”、“除我相”、“不净观”、“臭皮囊”、“清静法身”等等观点,视“以秉为患,以为为妄,以百姓为刍狗,以父子夫妇为火宅,以游戏为三昧,以空诸所有为正觉”为罔顾天显民祗之“纣道”的再现(《尚书引义·多士》),而且从“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发以前,目前是已”这一身的当下出发,对“悬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侧”的王阳明“无善无不善”的“心体说”给予了不依不饶的讨伐和清算(《尚书引义·太甲二》)。而这种批判既是对先前佛学、理学的“头脚倒立”的哲学的根本性颠覆,又可被视为是对先秦的身体本体的古典传统的历史性再建。而在王夫之的学说中。其所谓“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其器则无其道”、“理在气中”、“能必副所”、“行可兼知”等等命题推出,都无一不为其理论体现,并缘此而尽发其覆地使中国古老的身体本体思想得以空前彰显。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夫之的学说里,这种对身体本体的古典传统的再建,不仅表现为其提出“即身而道在”而重新恢复了身体在中国哲学中的根本的地位和尊严,而且还表现为其进一步追本溯源于“一阴一阳之谓道”,从而使男女两性之感再次凸显为身道的原发之源。王夫之释张载“乾称父,坤称母”日:“从其大者而言之,则乾坤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从其切者而言之,则别无所谓乾,父即生我之乾,别无所谓坤,母即成我之坤;……而父之为乾,母之为坤,不能离此以求天地之德,亦昭然矣。”(《乾称上》,《张子正蒙》卷九)故对于王夫之来说,正如我的身体源自男女一样,同理,那种即身的天地之道实际上亦不过是男女之道的体现。这样,不是理学“以一该万”的“惟一”,而是大易“不有两则无一”的“两一”就成为天地之道的原发机制,而“惟异生感”的两性之“感”就成为宇宙万象得以氤氲化生的最终根源:“阴阳合于太和,而性情不能不异;惟异生感,故交相欣合于既感之后,而法象以著”(《太和》,《张子正蒙注》卷一),“天下者,万事万物之富有,而皆原天道自然之化,阴阳相感”(《有德》,《张子正蒙注》卷六)。易言之,在王夫之的学说里,与张载“感者性之神”这一思想一致,终极性的道已并非是理学家的那种超感的“一阴一阳”之“所以”,相反地其本身就太极而太和地为一阴阳互感体。 

此乃是宋明以来接续张周而对宇宙之道的性感特质的至为明彻的洞揭。其结果是,一方面使宇宙之道因感而生而成为一种日新又日新的历时性的生成过程,故有王夫之所谓“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思问录外篇》),所谓“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同上)之论;另一方面又使王夫之一反宋明理学种种“气禀有定”、“一成不易”的先验主义人性论,坚持“尽人道者,动以顺生之几”(《周易外传》,无妄),在其学说中一种与时偕行的历史主义的人性论的推出成为可能。这种人性论既坚持“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这一性的“日生”(《尚书引义·太甲二》),又主张“未成可成。已成可革”这一性的“可革”(同上),并在此基础上使一种迥异于宋明治道的全新的治道理论得以推明。而该治道理论既不失其对“孤秦陋宋”政体批判的锋芒,又不願躐等于朱子“古是今非”的绝对原教旨主义的理论,而是以“今胜于古”、“势异而理异”为其规定和使命。凡此种种,不仅意味着在中国哲学中“冥思”业已开始让位于“健行”,意味着宋明人的“静思的人生”开始让位于古老的“行动的人生”,而且宣布了久已被遗忘的“时机”、“境遇”以及“历史”重新研究不可掩饰地出现在哲人的视域之中。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王夫之的这一铭句与其说是他人生的自励,不如说更可视为是其哲学的不无酷肖和生动的写照。易言之,王夫之的哲学乃是基于真正的中国古代传统,从我之身体出发开出新的生面和广阔天地的哲学。该哲学既以其包罗宏富集中国古代身体哲学之大成,又以奠基者的身份规定着其身后的中国哲学运行的轨道。虽然整个清季训诂考据的“小学”骤盛一时,然而在义理的“大学”层面,以明经为宗旨的清代思想却具有鲜明的“后王夫之哲学”的特色。从颜元“身实学之,身实习之”这一对学的揭示,到戴震“出于身者,无非道也”这一对道的解读,再到章学诚“六经皆史”这一对经的检讨,其间都有这样一条主线一以贯之,即:他们都主张从宋明理学回到先秦的周孔之道,并坚持这种周孔之道其实质并非“心教”而是“身教”。因此,由泰州学派开其端倪,由王夫之大力发明,并由颜、戴、章诸清儒接其余绪的明清哲学实际上乃为中国哲学之于身体的回归运动,并从中使中国哲学由身到心、再由心到身这一历史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成为可能。而“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这一“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的历史的逻辑再次为我们雄辩地表明,中国哲学的“天地之心”、中国哲学的“事物本身”,最终不是宋明人援佛于儒的理念化的“心体”,而是从先秦古老的六经中所径直开出的活生生的“身体”。 
无疑,中国哲学中的这种身体本体的揭示,无论是对于中国哲学还是对于整个人类哲学都有其不容低估的意义。它不仅是对有别于西方传统哲学的中国传统哲学所特有的本质的真正破译,而且从中为我们洞显出一种步出现代主义哲学危机的后现代主义的哲学视域。它对身体的“此在”的还原乃体现了对生活世界的更为彻底的还原,并代表了对现代主义的种种“以身为殉”价值取向的最早的抗议和批判;它对身体的“性感”关系的发现乃是对宇宙对话关系的至为根本的发现,可为消解现代风靡的“以一驭万”的独白话语提供深刻的镜鉴;它对身体的“历时”的肯定作为对时间的生生不息意义的真正的肯定,从中使我们预感到今人所使用的那种机械化的钟表行将过时,一种更具生动气韵也更具时代感的生命之钟即将钟声长鸣。因此,在这个资本主义生产逻辑无往而不胜地普泛化为全球话语的当代,在这个抽象取代了具体、同一代庖了关系、效率偷换了时间而人类日益远离其原发生命之源的今天,那种以启蒙为其旗号而风光无限的西方传统的意识哲学正在走向其历史的反面,与此同时,时代也正在呼唤着一种面目一新的身体哲学的出现。这种全新的身体哲学的出现不仅意味着从根本上改变现代人所皈依的知行取向,使我们从抽象的“思想的启蒙”走向更具始源性的具体的“身体的践形”,而且也意味着人们将更多地关注的不是物质生活和生产而是人自身的生活和生产,而对德留兹所谓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赖以成立的“生命学基础”实行釜底抽薪的批判,并缘此而对当代人类社会生活的安身立命之基从事历史性重建。而今天所出现的由“无家可归”所催生的“家的回归”的社会运动,基于“克隆”所引发的“生命伦理”的热烈讨论,以及反叛男权独霸而导致的西方女性之于总统宝座的纷纷问鼎,不正是可以看作是这一批判和重建的端倪初现,不正是可以从中使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人类身体哲学时代的春天吗? 

故而,中国古代的身体哲学不仅是从属于中国的,也是从属于世界的;不仅是从属于历史的,也是从属于今天的。身之时义大矣,身体既是中国哲学走向世界的桥梁,又是中国哲学步入今天之通途达道。故我们相信,正如当年我们祖先通过“反求诸身”开创出让世人叹为观止的辉煌的中华文明一样,值此后意识哲学即将大行其道的今天,之于中国古老的“身体之书”的重新解读也必将使我们的文明再次引领世界文明的风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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