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方哲学演进的思路和问题

作者:黄颂杰
一 

西方哲学始于古希腊。早期希腊哲学家关注的焦点是求宇宙万物之本原(或译始基),即从纷繁复杂的自然世界出发,寻求万物生成变化的始源、起点,学术界习惯称之为“自然哲学”。但“自然”的含义并非只是指撇开人类社会意义上的原始的自然物理世界,更重要的还指事物的“本性”。早期希腊哲学家不光关注头上的星空、宏观的宇宙,也专心致志于事物的结构、原始的成分、微观的宇宙。他们提出了宇宙生成论,也提出了物性论。 

巴门尼德哲学虽属早期希腊哲学,但他的思路、方法与其他自然哲学家很不一样,他所提出的存在论与其他哲人的本原说有重大区别。笔者认定他的存在说为西方本体论的先驱,主要依据是:他断言可感知的变化无常的自然世界是虚假的非真实的“非存在”,惟一真实的是不生不灭、不动不变、完整单一的“存在”;前者为“意见之路”,后者才是“真理之路”;感觉只能提供意见,思想才能通达真理。这种划分和对立正是本体论得以建立的前提与基础。真正的西方哲学体系的形成当以本体论的确立为标志。柏拉图的理念论无疑是西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本体论。但柏拉图是吸纳了巴门尼德的思想,站在苏格拉底的肩膀上建立起他的理念论的。苏格拉底常被学术界称为转折性人物,说他把西方哲学的视野或注意力从自然转向人和社会,即所谓他把哲学从天上带回地上。苏氏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奠基性作用在于他开创了重理性、重追求普遍性知识的思路。柏拉图继承了苏氏哲学研究的目标、思路和方法,但他把求普遍、一般从伦理道德进一步扩大到宇宙万物,并且把普遍、一般看做是与可感事物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东西”,他称之为“理念”(或译“相”),可感事物正需要靠理念来说明。柏拉图像用刀子一样把可感世界与超感觉的理念世界截然分开,这是哲学史上第一个完整而系统的关于两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本体论的立论依据和不可缺少的基点。柏拉图的理念论告诉我们,哲学不应面向可感世界(因为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应转向超感觉的理念世界,因为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哲学家不应停留在感觉、常识的层面上,而要超越甚至抛弃感觉、常识,向超感觉世界不断提升,直至达到最高理念“至善”。从柏拉图到黑格尔,西方主流哲学家的体系就是以这种两个世界分离的理论为前提的。作为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第一哲学”也是本体论,但与柏拉图的理念论有很大不同。亚氏与柏拉图在哲学上的最重要的分歧,就在于柏拉图否定可感世界的真实存在,否定感觉的求知作用;而亚氏则不然,他不仅在各门具体学科的研究中强调经验事实,而且在形而上的追求中也以经验事实为依据。这一分歧,造成他们哲学研究的思路不一样,具体观点不一样,但他们最终的结论却十分相似。亚氏的“第一哲学”后人称之为“形而上学”,其核心论题“作为存在的存在”(或“有之为有”、“是之为是”)就是本体论(后人因此常把本体论与形而上学等同看待)。就思路而言,亚氏反对从两个世界划分出发,他批评柏拉图把理念与个别事物分离开来,强调要说明事物之存在,最重要的是在事物之内寻求原因。对柏拉图来说,求知就是求理念(真实的存在),对亚氏来说,求知就是求事物存在的原因。但是,亚里士多德在探求事物“是之为是”的原因时,把包括动力、目的在内的事物的形式因从事物之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实体,而且是能动的,是事物存在的根本原因。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物理学》(第1、2卷)中断言,有不可感觉的不动的永恒的实体存在。这个实体,就是自身不被推动的宇宙推动者,即第一推动者,它是形式的形式,集动力、目的与原因于一身,是宇宙万物的最高动因、终极目的、最终原因,即宇宙的最高实体、终极存在。这与柏拉图的最高理念“至善”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也意味着亚氏对超感觉世界的承认。亚氏的以实体为核心的存在论与柏拉图的以理念为核心的存在论,它们的具体内容和观点各不相同,但结论是一致的。由此开始,实体成了哲学家们的理论基石,最高实体、终极存在成了哲学家们的理论前提、设定或追求的目标,并且形成了一种思维方式,成为积淀深厚的传统,在哲学史上影响深远,现当代哲学家称之为“实体主义”。我国学术界也曾深受实体主义的影响,以此来理解和接受本体论。 


二 
传统本体论对最高或终极实体的追求最终必定导致对“绝对者”的追求,导致“神”、“上帝”的观念。因此,西方哲学,主要是本体论,具有明显的神的品性,现当代哲学家对此有明确的论述。事实上,柏拉图的最高理念、亚里士多德的最高实体都是“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神主要是形而上意义上的“理性神”,但与宗教意义上的神是一脉相通的,因而后来被基督教所利用,成为基督教哲学的重要内容。 

基督教哲学不仅是西方哲学发展的一种特殊形态和一个特殊阶段,而且使整个西方哲学的发展具有了更加浓厚的神学的和宗教的品性,即使从文艺复兴时期起思想家们对基督教经院哲学进行了尖锐的批判,西方哲学的这一品性依然未变。以本体论为核心的古代哲学的传统在中世纪以宗教神学的形态得到强化。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上承古希腊哲学,下接近现代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不应被忽视。经院哲学内部的唯实论和唯名论之争,不仅包容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而且与近代的唯理论和经验论直接相关,也与现当代的许多哲学理论一脉相通,如威廉·奥康的唯名论学说中就蕴涵着逻辑实证主义的指称理论、意义理论,托马斯·阿奎那的实在论中就包含着存在先于本质的理论。 

三 
近代哲人在知识论问题上产生了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分野。唯理论者确信人不仅具有天赋的理性能力,而且具有天赋的观念或原则,确信理性是解决一切知识论和本体论问题的惟一可靠的途径、根据、基础。他们深信,凭借人类的无限的理性能力,可以穷尽一切知识,建构起包罗一切知识原理的形而上的体系。他们对人类理性的能力和范围的无限性不加批判,确信无疑,因而也被称之为“独断论”。经验论者主张经验是解决知识论问题的可靠途径、基础、根据,但并不否定理性的功能和作用,而是对理性的能力进行批判考察,其结果是对理性试图解决本体论上的超感觉经验的问题提出怀疑和不满,认为理性不能达到对超感知的终极存在、最高实体的认知,这便是哲学史上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可见,怀疑和不可知都是有限定的、有所指和有针对性的,而不是随意的、无限制的。事实上,经验论者和唯理论者一样,都承认有两大类知识:理性推理的知识和经验事实的知识。分歧在于两者对知识尤其是经验事实知识的来源、基础、标准等等的解释不一;更重要的分歧是,唯理论者确信,理性能够超越感觉经验,达到对超感知世界、超感知存在的认识,而经验论者对此持怀疑或否定态度。显然,它们的分歧不仅是认识论上的,而且更是本体论上的。 

对于近代哲学的理解我们不能局限于唯理论与经验论之争,更应看到形而上学与对形而上学的怀疑、反对之争。事实上,17、18世纪是建构形而上学体系的时代,如果说唯理论是通达这一目标的方法、途径,那么,经验论则是通达怀疑论、不可知论以否定传统形而上学的工具、手段、途径。唯理论的创始者笛卡儿在《方法谈》、《哲学原理》中自信地认为,只要天假以年,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可以把所有的知识、学问统一起来,建立起包罗一切知识的“普遍科学”,其中包括形而上学、物理学和各门具体学科。经验论的典型代表休谟的哲学的主旨却是否定传统的和当时的各种形而上学学说。他的哲学的最重要最根本之点是怀疑论,经验论则是达到怀疑的路径。他自称是“哲学上的怀疑论者”。在他那里,经验论和怀疑论是不可分的统一体。在他看来,物质实体、精神实体都是可疑的不可知的,因为它们都是超经验的,知识只限于上面讲的那两类,除此之外的知识都被他否定,都要被他付之一炬。休谟怀疑和拒绝超经验的东西(形而上的实体和有关知识),但并不怀疑和拒绝数学、逻辑,因为恪守经验之道,必然导致对超经验的存在、实体等本体论目标的怀疑、动摇、否定。正是他的怀疑论,把康德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有了休谟的怀疑论,才会有康德的批判哲学。沿着休谟的怀疑论,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发起了进攻,为哲学进行一场根本性的变更。 

纵观西方哲学史,康德确实是一位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人物。他对两千多年来的西方哲学在本体论、认识论、道德论等方面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和分析,提出了解决哲学上的困惑、难题的办法和主张,为哲学今后的发展指出了新的方向和思路。他大胆地把传统本体论所要解决的问题从认识领域转向实践领域,从认识、求知转变为实践、行为(当然,康德所说的实践领域实际上是指道德和宗教领域)。也就是说,康德将哲学从寻求宇宙万物的终极存在、最高实体,从寻求知识的基础和根据,进一步引向为文明社会的人寻求如何做人(行为)的基础和根据。康德通过哲学上的变革把人的理性置于首位,使之在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中处于积极主动地位,占据主导方面。实际上,他是将主体、自我的能动作用和创造作用提到了新的高度,学术界称其为主体性哲学,这也是西方哲学演进中的重要环节。 

但是,西方哲学并没有在康德之后立即发生转向。因为黑格尔建立了一个更为庞大的包罗万象的形而上的体系,将实体主义、理性主义等哲学传统发展到了极致。黑格尔不反对康德对自我、主体的能动作用的发挥,但批评康德将这种能动作用看做主观的活动,他强调意识的能动作用是客观活动,即是“绝对精神”、“绝对理念”的活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理念)是一种客观独立存在的宇宙精神,它是先于宇宙万物的永恒的实在,又是宇宙万物的内在本质和核心,万物只是它的外在表现。黑格尔强调,“实体在本质上即是主体”,绝对精神作为独立实体,既是客体又是主体,试图以此改变主客体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他又强调,绝对精神作为宇宙实体自身包含着矛盾,包含着否定性,因此,它自己设定自己,自己实现自己,即“建立自身的运动”。所谓绝对精神的运动,就是一系列纯粹概念(范畴)的逻辑推演,它们构成一个严密完整的体系。这个概念体系是现实存在的理由和基础,是(逻辑上)先于事物的。它们体现了宇宙万物的精神本质,既体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出现之前的演化,也体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演化。黑格尔认为,精神或理念经过漫长的辩证运动不断丰富自身,最后在他自己的哲学中返回自身,达到自觉;他的体系是最丰富、最具体、最发展的哲学,不仅吸取了以往哲学的成果,而且囊括了一切知识领域,把握了绝对无限的最高存在,达到了绝对真理。这就是说,在黑格尔看来,自古以来哲学家们孜孜以求的终极存在、终极真理已在他的体系中得以实现,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基本问题都得到了圆满解决。 

四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貌似圆满完成,实则把西方哲学引向了极端,传统本体论知识论所追求的终极存在、终极真理根本没有达到。19世纪中叶以来,现当代哲学家一直是在对以往的传统哲学进行批判中寻求新的道路,建立新的学说,黑格尔哲学被当做批判的典型。他们把批判的矛头首先指向关于两个世界划分和实体主义的致思路径。他们批评传统哲学家追求超感知世界的原理,认为将超感知世界看做“真实世界”是以往哲学家们的虚构或想像,与基督教的彼岸世界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把素朴的自然世界看做探究的对象,因为他们认为,人所面对的世界总是与人的意识、人的行动实践相关的世界,也就是被人改造了的、改变了的世界,被人经验着、体验着的世界。一句话,是人化的世界。人属于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同时,人又创造着这个世界。人与世界、心与物、主体与客体并非二元分立的两个实体,人并非只是静态地认识世界,更重要的是通过行动、实践,塑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所以,世界不是现成的、既定的、静止不变的,而是随着人的意识活动和行动而不断展现的;世界不再是一个实体,毋宁说是一种相互关系,一个生成流变的过程。对世界的这些看法也改变了现当代哲学家们对本体论与认识论追求目标和思路的看法。他们所探求的已不再是宇宙万物(世界)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即不是探求实体性的终极存在,而是探求宇宙万物的存在是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的,也就是万物存在的意义。在他们看来,超感知世界根本不存在,而所谓在人的意识之外独立存在的客观世界也是一个无意义的概念,对这样的世界寻根究底更是无意义、无价值的,人所面对的、与之打交道的世界总是一个与人相关的世界,离开人来谈论世界的存在或谈论与人无关的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探求世界的存在应是探求存在的意义而不是存在的终极实体或最高实体,意义来自于人,是相对于人而言的。宇宙万物(世界)的存在的意义与人、与人的生存实践联结在一起,本体论(存在论)演化为意义论、人生论,也使价值论凸现出来,意义和人生不仅包含存在与真理问题,说到底也是个价值问题,价值论在当代越来越引起人们关注决非偶然。哲学家们认识到,两千多年来哲学家们力图通过认知的途径,试图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圆满的知识和真理的体系,给本体论、认识论问题以最终解决,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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