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价值哲学初探

作者:黄磊
摘要: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起源于反思存在者的有限性,存在的敞开状态要求此在不断地回到存在绽开的地方,打破既定价值对存在者的束缚和对它的依赖,世界由此成为可能性的集合。对上帝十诫的解读同样证明了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的主旨。神圣性价值、超越性价值、凸显性价值虽然是不同社会模式的价值类型,它们同样俘虏人并占有人,此在应该不断开辟新的领域和新的视野,回到存在的本原——创造性生存的人的存在方式中。 

关键词:价值;世界理论;统治模式;禁锢模式;控制模式 

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对价值哲学进行了初步的思索与探询。“现在我们终于认识到,恰恰通过把某物称为价值的做法,如此这般被评价的东西被剥夺了其尊严。”[1](P411)事实与价值的区分是上帝赋予人类的独特本领,虽然事实与价值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分水岭,什么事物被人类赋予价值,人类又从共同的事物中创造出怎样的价值都不遵循决定论,但是为什么海德格尔反对把固定的价值赋予事物呢,为什么把某物称为价值的做法剥夺了被评价物的尊严呢?本文将尝试从本体论、神学、社会学三个方面对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作一初步探讨。 
一 

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从反思存在者的生存境遇——生命的有限性——开始。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能够反思自身有限性的物种,把有限性这一时间背景撒播到人类事物的方方面面中去。《存在与时间》就是讲述人类个体在有限性的时间中如何存在的。当个体人被存在抛进世界中,面对时代性的召唤时,怎样摆脱自在的存在成为自为的存在?所谓自在的存在,是指没有个体意识,遵循历史的成规旧律日复一日地生存,生存的方式由父辈传给子辈,由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共同决定;自为的存在是指自己规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对待存在的时间顺序不再是从过去走向未来,因循守旧,而是从未来走向现在,这样自为的存在一定要打破自在的存在的均衡一致的氛围。怎样自为的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回到存在绽开的地方。存在绽开的地方就是存在的敞开状态。在这里,“只要人是出位的生存者,人就存在并且就是人。人出位到存在的敞开状态中去,而存在本身就作为这种敞开状态而存在,存在作为敞开已经为自己把人的本质投入到烦中去了”[1](P412)。 

海德格尔把时代性作为存在的本质,每一种时代性生产出无数的个体,这是每一个此在与其时代本质的最核心的秘密。“思想完成存在于人之本质的关联。思想并不制造和生产这种关联。思想仅仅把这种关联当做存在必须就付给它自身的东西向存在呈现出来。”海德格尔念念不忘地希望人能够回到存在本原之中,不要沉沦与彷徨,回到存在绽开的地方,希望人能够不断地思考时代给人类提出的问题,找到问题并且踏上解决问题的途径。“思想在其本质中作为时代的思想而为存在所占有。思想联系于作为到达者的存在。思想之为思想,被维系于存在的到达中,被维系于作为到达的存在中了。存在作为思想之天命而存在。这种天命在自身是历史性的。”[1](P428) 

作为此在的存在,一旦被特定的价值包裹缠绕,就失去了重新回到存在绽开的地方的能力,就此成为了价值的载体和价值的附庸。此在如果不能重新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就只能自在地存在而不能自为地存在。如何突破这种司空见惯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建议:向死而生。用死亡的整体性和齐一性激活潜藏在每一个个体中的主体意识,重新回到可能面临的十字路口进行选择,在时代性的呼唤下回到存在中去,回到存在真理的澄明中去。 

这样我们就能顺理成章地理解海德格尔为什么坚决反对近代哲学中的主体客体二分的认识论方法。当一种事物的价值由主体赋予时,客体的价值就只能被包含于主体的价值判断中。通过把一种价值赋予客体事物,客体事物只能沦落为对评价人设立的对象而已。一切评价的事物,都是一种主观化,都不让存在者存在,而是评价者只让存在者成为当下的评价对象而已。海德格尔坚决反对把存在者主体化为单纯的客体,而要把存在的真理的澄明带到思想面前。海德格尔指出:“价值是对那种在作为图像的世界中的表象的自身设立活动的需要目标的对象化。价值似乎表达出这样一个事实,即:人们在与价值的关联的地位中才推动了最富价值的东西本身,但价值恰恰是对变得平淡无奇、毫无隐秘的存在者之对象状态的微弱无力的蒙蔽。”[2](P911-912) 


我们可以通过海德格尔的“世界理论”来更好地理解他的价值理论。世界在海德格尔看来,不是一个物理的实体化概念,“世界绝对不意味着与天国相区别的尘世存在者,也不是指与精神的东西相区别的世俗的东西。世界根本就并不意味着一个存在者,也并不意味着任何一个存在者领域,而是意味着存在的敞开状态”[1](P412)。世界是多种可能性的集合,在1928年的《论根据的本质》中,他说:“我们把此在本身进行超越的何所往称为世界,现在并且把超越规定为‘在世界之中存在’( In-der-Welt-Sein),世界乃是超越的统一结构;作为超越所包含的东西,世界概念被叫做一个先验的概念。以这一术语,我们命名的是一切本质上属于超越并从超越中获得其内在可能性的东西”[1](P412)。在此,世界被称为“何所往”的超越指向,其中蕴涵着为此在之超越活动展开种种“可能性”的存在。 

这样的世界与存在者是怎样的关系呢?海德格尔认为,世界是存在者的整体在场,这不是指存在者的数量上的叠加或者存在者生活区域上的空间广延,而是指在这个场中,天、地、人、神统一的四重奏中共同呵护着的存在及存在者的可能性。人诗意地栖居于世界之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地之上。世界在天、地、人、神的四重奏之下把一切保护在世界之中。人在人性之中,物在物性之中,神在神性之中。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回到事物的本真性之中,我们考虑到人的存在基于栖居,并且是作为终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这时,栖居的整个范围便向我们显示出来。栖居意味着保护,回到存在最初诞生的地方。由此,我们知道在世界中诗意的栖居的人们一定是真正创造性地生活着的人们,人类是自我创造的动物,决不仅仅是某种价值的载体或者附庸,只有人不断地突破特定价值的束缚,面对终有一死的结局不断自为地存在,才不会在价值的分类与命名中迷失了存在对我们的期待与承诺,更不会被形而上学的绳索捆绑住蓬勃欲发的生命力,这就是人要不断地敞开自己的真切含义。 

二 

我们还可以从神学解释学的角度理解海德格尔的价值理论。“如果人们把上帝宣布为最高价值,那就是对上帝本质的贬低。”上帝为什么不能被称为最高价值,如果我们不能称上帝为最高价值,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称呼上帝呢?《圣经》中记载了上帝与摩西订立的十诫,其中十诫的第三条是:“不可妄称神的名”。这和海德格尔说不能称上帝为最高价值异曲同工。我们应该怎样解读第三诫呢?在所有宗教的诫命中,这可能是最奇怪的诫命。 

众所周知,符号学里关于符号的结构是这样表达的:意义—所指—能指,三者在一种三角形的结构中,意义与所指,意义与能指都是实线连接,而能指与所指却是以虚线连接。这说明能指与所指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关系,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结果。所指是客观存在物,能指是自然语言里的声音串,一种物理特征的表达方式。“人”既可以称为“ren”,也可以称为“man”,能指与所指表达一种同一性关系,在语言交往的过程中,人们使用能指来表达所指,因此所指与能指之间既是永恒的差异性又是永恒的同一性。在此情况下,我们就会清楚而又彻底地解释了神为什么不准人直呼其名了。 

神创造了世界,神既在世界之中又在世界之外。我们用来命名的语言肯定在世界中,那么我们如何能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来称呼神?世界上不可能有直称神的语言。所以,我们用人类的自然语言称呼神就是对神的不敬,当然也不可能达到与神沟通的效果。然而,神毕竟有他奇妙的临在性发挥作用,让我们人类感受他的恩泽,他的光辉,他的意蕴,他的美德,他的恢弘与他的伟岸。有了临在性深入到人类中间,神又必须让人把握一种称呼他的方式。神的办法是把他的真实命名投影到世界上,我们看到的,我们听到的,我们感受到的,都只是他的真实称谓的投影,就像我们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我们的影子那样。这样就只有影像的真实,我们不可能再把投影赋形到原形本身,不可能把二维的图形准确完整地赋形回三维立体或者更高维度的存在。认真想一想,Christ这个代号正是一种类似的投影,既是一种虚拟又是一种真实。至于说,YeHoWaH,Jehovah,或者耶和华,等等,只是我们人类自己的范围内通用的一种对无限、伟岸、神圣、万能、全知、超越的憧憬式的称谓而已。 

神总是和真、善、美、自由、正义、公平、光明等概念相连的。人们必须怀着对美好的向往和憧憬来面对神。称呼神只能是洁净自己的心灵,端正自己的意念,擦亮自己的眼睛,消灭自己的邪恶目的。这才是称呼神的必要条件。一旦人怀着与神抵触的目的,用于满足自己的私念,那就是妄称神,这是神绝对禁止的。然而,即或真的有人妄称了神在我们人间的投影式的那一命名,由于它仅是神在我们之中的投影,那么它也不能伤神的一点点大雅。这条诫命给神一个明确的内涵,就是说神不可能有被我们人类把握的内涵。神与人之间有无限大的区别,既然神的内涵不在我们人类的理智范围之内,他的外延也一定不能被我们人类所确认。 

由此,当海德格尔说把上帝称为最高价值就是对上帝的贬低和上帝十诫中“不可妄称神的名”具有相同的内涵和不同的外延时,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论出任何对存在者的价值的命名与肯定也是对此在的贬低,当命名者仅仅允许事物成为人们评价的对象,他失去了成为其他任何可能性的自为的存在,失去了返回世界的可能和回到存在绽开的地方的可能,所以价值既是存在者追寻的目标,也是阻碍此在回到存在本原的障碍,这个二律背反没有人能够超越,只有神才可以做到。 

三 

简单地梳理一下价值的社会生成模式会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与价值的亲密关系,从而更好的理解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将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分成统治社会、禁锢社会、控制社会。它们同样是三种社会结构信息的范式,三种价值生产的方式。价值的不同生产方式所产生的价值恰恰具备了生产方式的性质。不是人在追求价值,恰恰相反,是价值疯狂地追求着人。价值把人对象化。二十四史中记载的历史故事是统治社会神圣性价值运作人的真实写照。启蒙运动的历史中由于权力的非人格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所以韦伯在社会学的研究中阐明的理性化秩序和理性化方法其实是禁锢社会价值运作人的策略。价值彻底将人对象化,构成人的存在。卢卡奇说:“社会存在的形成过程,是以不断实现目的论设定为基础的,我们才能合理地谈论社会存在。”[3](P11)目的论恰恰是价值的体现,价值是社会的真正组织者。“自然价值也就是那个为一个完全有组织的最高度合理的社会所承认的东西。”[4](P109) 

明了了价值与人的关系,我们就可以重新审视海德格尔提出的价值哲学。价值生产人,价值俘虏人,价值占有人,价值成就人。每一代人总是被时代性填充内涵,被时代性的价值占有和对象化。而在每一个历史阶段中,价值总有其不同的表现层面。社会本体化的强烈需要把价值转化为我们时代的感知力,时代感知力又转化为人们追求价值的灯塔和路标,转化为知识体系的结构和元素,产生物化的权力。权力对人的运作区分了中心和边缘,处在边缘的受害者以直接客体的方式出现,处于中心的人往往是时代的宠儿,却总是以虚假主体的形式出现,他们只是时代感知力运作的招牌和符号,是权力的载体和价值的载体。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或不选择,无论我们处于时代的中心还是时代的边缘,都会被价值俘虏和占有,对一种价值的反叛常常使得我们又一次被另一种价值俘获,但是人是否能够重新走向新的十字路口,摆脱掉时代赋予我们的内涵而去主动选择不同的价值,选择差异、选择新鲜、选择未知,就成了人能否成为此在的标志,此在是一种个体化的存在,个体化就意味着也只有如此才能回到存在的本原和存在绽开的地方。这才是海德格尔对我们的殷切希望,人是有限性的存在,向死而生才能让我们决断地和历史说再见而开辟新的航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出的人的差异性才真正标志人的存在。此在的存在方式“剥夺了我们的连续性;它割断了先验目的论的脉络;在人类学思想曾经对人的存在或主体性提出疑问的地方,现在它忽然开拓了另一条线索,它证实了我们就是差异,我们的理性就是话语差异,我们的历史是时代差异,我们自身是各种面具的差异”[5](P113)。 

综上所述,海德格尔对价值的哲学思考至少涉及到本体论、神学两个维度,而社会学角度的思考对于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会大有裨益。在本体论维度,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存在方式和作为绽开状态的世界的阐释说明了存在的“本体”是一种开放的可能性,而任何价值的设定都意味着对可能性的禁锢,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存在”就是要冲破这个禁锢;在神学维度,海德格尔认为上帝是不可言说的,因此同样不能被赋予任何固定的价值形式,上帝同样是可能性;海德格尔并没有涉猎社会学,但是社会学对价值生产方式的勾画显然有助于理解海德格尔的价值哲学。 

参考文献:

[1] 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 海德格尔选集,下卷[M].上海:三联书店,1996.

[3] 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4] 弗·冯·维塞尔.自然价值[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5] 舍斯托夫.在约伯的天平上[M].北京:三联书店,1989. 

作者简介:黄磊(1980-),男,黑龙江哈尔滨人,复旦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从事比较哲学研究。 

原载《求是学刊》 2008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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