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士与君的对话论孟子的风格与人格

作者:刘红霞

与《论语》基本上是孔子与弟子的教学问答不同,孟子与君王或君主的对话在《孟子》一书中占有较大的比重。他们或面对面交谈,或就某一共同关心的话题发表见解。今观孟子与君王的对话之际,仕与不仕之间,实可想见其“说大人则藐之”的气象。兹就以下三个方面,论述孟子与君王对话之道,进而论述其风格和人格。 

一、民贵君轻,君臣对等 

孟子生活的时代,正是战争频仍,诸子横议之际,“士”由“执干戈,卫社稷”转变为“不耕而食”掌握知识文化的特殊阶层。士不从事社会物质财富的创造,何以分享社会生产成果,甚至受到很高的待遇?孟子的学生彭更和公孙丑就这一疑问请教孟子。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又:“士无事而食,不可也。”孟子对曰:士人“人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孟子·滕文公下》)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孟子·尽心上》)连孟子的学生都会有这种偏见。更遑论他人?孟子有力地回击这种偏见,对士的合理性进行辩护。士有丰富的精神文化,又具备高尚的思想品格。国君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得到士的拥护,充分利用他们的价值。因此,他们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获得优厚的物质待遇,是完全应该的。不仅如此,公卿大夫乃至万乘之君还应该尊重士人。孟子认为,那些当官的士人,既然进入官场,便是国君的臣下,但是,他们不是国君的奴仆和工具,他们在政治领域的对话,是充分自由的,对话者之间也是平等的,相互尊重的,士可以批评君主,君主也可以不采纳士的建议。 

《孟子》一书中,孟子与这些君王对话很直接,也很尖锐。这基于孟子的民本立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以这样一个基本观点来与君主们对话,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把现实的政治权威放在很高的位置。 

在“民贵君轻”思想基础上,孟子建立了他的君臣观。《孟子·离娄下》:“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一般说来,君是君臣关系的主导,起决定作用。君主要使臣下忠于自己,就必须善待臣下。君主不能善待臣下,臣下也必不能善待君主。古有为君服丧之礼,但首先此君必须“三有礼”。若君无此“三有礼”。则是臣下的“寇仇”,当然没有为“寇仇”服丧的道理。可见,孟子心目中的君臣观。只是政治地位的不同,人格上并无依附性,因此,他要求自己为王者之师,而不是王的臣仆和奴役。《孟子·离娄下》载,曾子居武城,为其地大夫的宾师(老师),其地大夫对他“忠且敬也”,当地有越寇来攻,曾子从容而退。寇退,他又从容地回去。子思居卫国为官,当地有齐寇来攻,有人劝他离开,子思不从,表示要协助国君守城。孟子说:“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官员是国君的下级,受其俸禄,履其职守:而当政者的老师和宾客则没有实际的行政权力,也无此责任。相对而言,后者来得尊贵的多。 

孟子还引述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而对齐王表达“士”与“王”分庭抗礼的独立位置。所以,王公贵族虽然权倾一时,但他们对士若不表示尊重,“致敬尽礼”,贤士不可屈身而为之臣。孟子初至齐国,求见齐君,齐君托辞不见。翌日,齐君要见孟子,孟子亦“辞以病”,并在托病之日吊于东郭氏,而前往景丑氏家投宿。当景丑氏责其不敬,孟子则答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是有个性的,齐君不能尊德乐道,孟子认为“不足与有为也”,孟子并举古代贤君为例,“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恒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恒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孟子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是不太看的起管仲的,《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又:“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孟子·公孙丑下》)孟子之所以不见齐君,是因为不愿意委屈自己做一个“招之即往”的君主臣仆。 

二、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性善”是孟子仁政理论的根据,“尧舜”是孟子的理想人物。孟子认为“性善”乃是人所同具而独异于禽兽者,若扩而充之,“人皆可以为尧舜”,综观孟子一生游历,由邹赴梁、至齐,又过宋、薛、滕、鲁,终则返邹,所遇之邹穆公、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宋偃王、滕文公,孟子无不致君尧舜,望其施行仁政。兹举如下: 

孟子留邹之时,邹鲁交战,邹之官吏“死者三十三人”,而百姓却无一人为国家效死命,邹穆公有诛不胜诛之感。孟子对此,引曾子之言直谏君主: 

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令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孟子·梁惠王下》)。 

“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即本着爱民的立场出发的。邹君不用,孟子离邹人梁。 

是时,梁惠王有感于邻国之迫,孟子劝其施行仁政,“省刑法,薄税敛”,则人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人山林木,林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而不是如当时的很多国君,“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孟子坚定其“仁者无敌”的信念,让人民养伤送死无 憾,“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而不至于“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孟子·梁惠王上》)。 

梁惠王逝世,梁襄王继位,“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这样的人怎么能实施孟子的仁政呢?然而,孟子仍努力游说,劝其爱民,“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惠王不听,乃抱道而行。

孟子在齐为卿期间,希望齐宣王能推恩于百姓,“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客连于掌。”所以,齐宣王好乐、好田猎、好围囿、好勇、好货、好色。孟子都认为无妨,只要能够与民同乐就可以了,“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因为“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的奔波劳碌,苦心孤旨,就是希望致君尧舜,施行仁政。 

后宣王不听孟子劝谏,趁燕国内乱之际,攻打燕国,以致燕民大叛。事后,宣王始终不知悔改,孟子忍无可忍,便辞去客卿之职,离开齐国。孟子由齐返邹的途中,取道宋、藤两个小国,力荐宋偃王、滕文公实施仁政,均不用。 
可见,无论是“愿安承教”的梁惠王,还是“不似人君”的梁襄王;无论是有称霸欲望的强齐,还是朝不保夕的弱藤,孟子始终“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以宣扬“仁”道为旨,及至老而退与弟子设道讲学,著书立说,亦不忘性善、尧舜之道。 

三、出处进退,一合于义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以实行其“平治天下”的政治抱负,如何才能实现这一抱负呢?必须通过政治实践才能达到,换句话说,必须出仕。孟子并不反对出仕,认为“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仕不仅是士的职务,仕也是士人谋生的方法。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孟子·万章下》)。 

又曰:“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为脱贫而出仕,为什么会辞高位而就低位、辞厚禄之位而就薄禄之位呢?居其位而无法行其道,尸位索餐,君子耻之。既然可耻,君子就不当居其位。即使有机会。这样的官职也不能居之。那么,就只能选择位卑禄薄的官职,例如抱关击柝之类,没有行道的责任,不存在道的问题,而生活问题也能解决。 

《孟子·公孙丑下》:“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皆适于义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日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日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取与不取,均有准则,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因为于齐未有处也,君子无功不受禄,不可以货取;于宋有远行,于薛有戒心,所以虽然只是七十镒、五十镒,于理正常。不无可取。所以不是取与不取的问题,而是应该取与不应该取的问题。 

孟子虽有心致君尧舜,但不会为了名位权势,或是政治理想,而卑屈迁就,失去做人做事的原则。陈代说:“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滕文公下》)陈代认为为了实现政治理想,可以不择手段获取君主知遇,甚至不惜卑躬屈膝。做君王的顺臣。孟子则认为:“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追名逐利是一般人的本性,但对孟子来说。“义”才是人生最可贵的品质。何谓义?义者宜也。合适的就去做。不合适的就不去做;义利可以则两全则受,不可两全则舍利取义。对于当时士人不择手段谋取富贵的现象,孟子作了猛烈的抨击和辛辣的讽刺:“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践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孟子·滕文公下》)《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这一著名的“墙间乞食”的故事,也正是讽刺以无耻手段谋取富贵。 

士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以义为重。《万章上》孟子说:“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沽其身而已矣。”去与不去,就与不就之间,唯义而已。可见,孟子在仕与不仕之间的抉择,完全是一个“义利之辨”。孟子强烈批判“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当时某些人羡慕的公孙衍、张仪之流,皆仅仅是顺从君主的私欲而行事,没有独立的思想、高尚的节操和坚强的意志,不但不帮助君王改过迁善。反而曲意奉迎,从中谋取私利,孟子认为,他们虽然能量不小,但所行皆非大丈夫。

孟子辞宣王万钟之俸,皆是因为“道不同”,可惜宣王并不了解孟子,只是一味地用钱财俸禄的引诱望其留下,逼得孟子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原来君子去就,只在道之行不行,而非利禄是求。 

四、直言谏君,不畏权势 

《孟子·滕文公下》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认为,一个人要真正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必须培养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以使人产生足够的自信和强烈的正义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而孟子本人,正是一种大丈夫的典型。游说诸侯,唯道仁义而已;谨慎操守,洁身自好。富贵不足以动其心,贫贱不足以变其节,威武权势也不能叫他有所屈从。 

孟子认为,向君主直谏,对诸侯进策,都应该表现出不亢不卑的气度,“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轻视王侯,不把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放在眼里。你“堂高数仞,榱题数尺”,“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自以为了不起,但这一切对我没有丝毫吸引力,“我得志,弗为也”。《孟子·万章下》有齐宣王问卿一章,王先问贵戚之卿,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听后勃然变乎色。孟子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性之卿。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将王说的“勃然变乎色”的说客委实不多。此种情形又见于《梁惠王下》:“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这段记载里,几乎可以想见齐宣王窘迫而顾左右言他的情貌。孟子的这一举动,实在令人担心,生怕触犯尊严,惹王动怒。而孟子竟不惜以身试谏。这必然需要有坚挺的道德与独立人格。在是非不明、真理不彰之际。人人都因己身厉害趋炎附势。不敢持仁义之道以犯权势,直言事君;孟子却不顾厉害,但问是非,这是何等的忠贞、何等超然的人格啊!所以说。他使君王顾左右言他,决不是故意使君王难堪以抬高身价的噱头,而是以道事君的人格表现。在《尽心上》,孟子称赞古之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他之所以这样说,正是以此述其志。 

封建专制的后期,士人不但没有独立的人格,还随时可能被廷杖、诛杀。朱元璋在朝廷上任意廷杖士人,即说明专制政府的统治者独断专权,并不尊重士人。难怪他读到《孟子》里君臣之间的对话,就要把孟子轰出孔庙,并让学者删减《孟子》。而知识分子也往往为五斗米而折腰,只要能够引其入宦者,可以不问其出身、道德即投身其下;看重利益,只要与其有利者。可以接受黄金贿赂,不问国家兴亡。更有甚者,为了巩固自我权位,与贵族权臣联合,或藉联姻结合势力,士之超然独立性自此沦落。同时遥想起“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的孟子。士之庸俗化至此,令人掩卷叹息! 

综上所述,由孟子一生之与君主的对话论辩,实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士君子之人格魅力。“民贵君轻,君臣对等”表现的是何等独立勇敢的人格,“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表现的是何等纯正的立场,“用舍行藏,一合于义”表现的是何等超越的境界。孟子正是一位独立、勇敢、纯正。而又超越的君子。而在当今21世纪物欲横流的时代。孟子的风格与风范对许多见义忘利、趋炎附势、毫无立场之辈,无疑是一种激发和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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